李流芳(1575~1629)是擅長在各類散體文中講故事的高手。無論是序記、游記、行狀、墓志、祭文,抑或募疏、像贊、題跋,他都能娓娓道來富有意味的故事,既展現(xiàn)他與文中人特殊的聯(lián)系,又以澹淡的筆觸點染出所涉之人的性格特征,僅一兩個細節(jié)就渲染足了其人生之基調。簡潔而傳神是他的筆法和特色,抑揚頓挫的情感是主線,總攝著豐富多層次的敘述。可以說,這本領是學歸有光而得。
一
李流芳天性自然率真,即便是格式化極強的制義,他所欣賞的也是天縱捭闔之文,不喜過于世俗者!缎焖紩缰屏x序》云:
有以知思曠之為此,蓋三變焉。其始蕭條高寄,有冷泉幽石之思;既而為演漾綿邈,則江海之觀而大林丘山之勝也,稍縱矣;已乃斂而為精微妍妙,物色生態(tài),經營委至,如縮萬里于盈尺,而構變化于毫端,其巧極而工錯者乎?……適在山中,花事爛熳,彌望如雪,從元晦得思曠之文,映花而讀之,每盡一篇,舉一大白,輒呌絕不能已,又念思曠侘傺,不適逢世,欷歔欲泣也。
他說自己“所好”非世俗“所知”,他選擇“從吾所好”,便連應酬文章都寫得天真爛漫、無拘無縛。這類文章在當時或許不是最好的推介制義的序文,但現(xiàn)在看來,多少功名中人煙消云散,他們的文章亦混同塵埃,李文卻因遵從本性而受到后世讀者的喝彩。在時文序里,僅因分析風格的轉變,便能刻畫人物、描摹精神,可知李流芳有塑造人物、講故事的天賦。他的各類文章基本都是有人有己,皆具真性情,就算是應酬文也不會媚俗夸大和矯情,行文坦蕩流暢,細節(jié)生動有趣。
關于文“法”,他認為“有意于法而不能工,則反不若鹵莽無顧忌者,得以才力自見于世”(《從子緇仲庚辛草序》)。顯然,李文更接近“無法”,他才氣橫溢,性靈清澈,序文往往有濃厚的、貼近自然的生活氣息,專注描述與序主相契的快樂生活,境界恬淡淳樸而詩意雋永。他擅長運用繪畫中的寫意手法,寥寥幾筆生活細節(jié)就能使整篇文章靈動活潑起來,仿佛序主跳出文字自行活動、講述故事。只有誠摯生活且藝術高超的人,才能三言兩語點染出情趣盎然的生活場景,與其說他文中有畫,不如說他融通了各類藝術,出入無礙,任一體裁在他筆下都能迥然出塵,處處流露著靈心情語!多u方回清暉閣草序》云:
客歲,孟陽館余于小筑,子將、方回讀書澄懷閣,輒移榻就余清暉閣,商略藝文,旁及歌詠書畫。朝暾夕嵐,山水氣變,輒命觴相對酣暢而后罷。有時載花月港,拜石紫陽,采蓴湖心,結荷池上,未嘗不與方回共之。余性不喜舉業(yè)之文,而時時代以書畫,方回喜詩畫,顧獨時時以舉業(yè)之文代之。方回之文,霞舉玉暎,望之飄然瑩然,每一藝成示余,讀未竟,輒叫絕不能已,如見陶韋詩、米家山水。余雖不喜舉業(yè),而不能不喜方回之文,如方回不作詩畫,而喜余詩畫,蓋兩人之所以自娛而相得者如此。
他將鄒方回制義比作陶韋詩及米芾父子畫,贊美其清潤之氣,映襯他們在西湖邊看山觀水,隨山湖空濛、云氣瑰變、日月推移而談詩論藝的生活情調,使讀者“知非獨其文而已也,夫余之詩與余之畫皆在焉”。讀罷甚覺口齒留香、回味無窮,鄒方回的制義和李流芳的詩畫與西湖山水相得益彰、圓融無礙,全文呈現(xiàn)出渾然一體的澄澈,舒暢美妙而又和諧。沒有直接的述評,完全以烘托、比喻的手法寫出鄒氏制義的特色,如此作序,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其間交織的友情與讀書樂游的情節(jié),宛如散文詩,又似小小說。
李流芳論文,始終要求知其人而后知其文,他為之作序的人也必須文如其人,或曰,人文不稱者,無法入他的法眼!缎焱⒖嘀胁菪颉吩疲和⒖鉁喍欣,其文之清堅沉厚亦如其為人。冬寒夜長,時與廷葵擁鑪篝火,相對論文,旁及身世之事,剌剌不休,或至申旦。所居宮中有兩杰閣,每雪后朝曦,輒攜酒登眺,攬西山之秀色及大內宮闕之壯麗。偶有名酒,必相呼對飲,不醉無歸。序文不足五百字,講了三個故事:他與徐廷葵由疏至親的友誼,下第者與新貴人的遭際,方孟旋、張賓王兩位選文者迥異的旨趣。第一個故事瀟灑豪放,第二個憤慨犀利,第三個唏噓無奈。一唱三嘆,一體三層,有畫面、有敘事、有議論、有抒情,人事沉浮于數語中一目了然,感憤嘆惋的情感貫穿于人生遭際中。李流芳交友的原則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能入他法眼為之作序的友人本就不多,《檀園集》又經他親自刪定,精選后的序文必然代表著他的人生志向與品位,能以文字描繪他心中丘壑與心靈畫卷,因此,為友人作序也是給自己唱暮歌。在今人看來,正是這些輕輕吟唱著的文字,撫慰著李流芳無法釋然的靈魂,回蕩著他集憂患與曠達于一身的矛盾心聲。
二
李流芳的記體文也呈現(xiàn)出細節(jié)豐盈、情趣盎然的特色!读艮块w記》講述昆山張子崧為挽留李流芳而建“留蘅閣”的故事。李為之作記,希望張氏好賢慕實、有過加聞、有善加進,效賢者尺寸之益,“嗇以奉天,巽以合倫,斷以制欲”,“鞭其所及而廣求益”,“挾為善之資而加勤之以學問,使賢者日益親,而不肖者無所參于其間”。記文由他與張氏的交誼開端,接著描述閣之清幽可人,再敘述作記的緣由,議論賢者的名實,最后寄語張氏。行文層次迭出,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波,低昂有致,義理簡明光正,人事景物、生活情態(tài)從容淵懿地展開,名為閣記,實則是生活與交友的一段紀實。最精彩處是簡淡幾筆所描繪出的高閣景色:
則子崧已構高閣于東城之隅,軒窗闌楯,翼然一新,爽塏溫涼,備有其致。鄰多喬木美蔭,閣跨其上,盡撫而得之,交柯接葉,掩映幾案。其陰則遠眺玉山,紅樓翠嶂,突兀于萬瓦鱗次之上,朝曦夕暾,薄陰殘雪,其變態(tài)可挹也。
寫景是李流芳的長項,一支畫筆穿梭于各類文體中,為文章增色不少,翠窗煙嵐應和靈心慧質,君子之交也泛出柔情蜜意!秳ν扆S記》回憶與徐兆稷的書童荃之的感情,尤為婉婉動人。他以精致凄美的小品文寫人事的凋零與變遷,表達情癡似夢的覺悟,別有一番哲學的意味:
劍蛻,志夢也。往余暱孺谷小史荃之,情好方洽。忽夢荃之過予,褎中瑟瑟若有物,出之,一蛇蛻也。其長盈丈,捉而投于予榻。余懼,拔劍擬之。覺而占之,曰:“蛻者,化也,劍者,割也。彼且為幻化,而吾以慧鍔割之,余與荃之之好,其不終矣!”因顏其齋曰“劍蛻”以識之,兼題東坡二語于壁曰:“事過始堪笑,夢中今了無。”然余之暱荃之也愈甚,眾皆笑之,弗顧也。無何,而荃之以瘵死,孺谷亦暴亡,一慟而悟,夢始驗矣。
此文形神皆似《項脊軒志》,記述了“劍蛻齋”的命名,以及綢繆繾綣的同性之愛。以夢開端,以夢醒結尾,李流芳借人齋的無常變化比喻世間生住壞滅的過程皆是夢幻泡影,世事滄桑的大夢中又有個人悲歡之小夢。如果說《項脊軒志》懷念的是家庭母子之情,那么《劍蛻齋記》則擴而至人倫中更廣泛的兄弟朋友情。“不復入夢”的惘然筆調,亦是致敬歸有光“亭亭如蓋”的感傷。
李流芳的游記可謂篇篇絕塵!队问∮洝贰队位⑸綐蛐∮洝贰队斡裆叫∮洝贰队谓股叫∮洝贰队挝魃叫∮洝返龋悦鲀舫纬,清美閑曠,友情飄然游曳其中。如《游虎丘小記》:
予初十日到郡,連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風亭月榭間,以紅粉笙歌一兩隊點綴,亦復不惡,然終不若山空人靜,獨往會心。嘗秋夜與弱生坐釣月磯,昏黑無往來,時聞風鐸,及佛燈隱現(xiàn)林杪而已。又今年春中,與無際、舍侄偕訪仲和于此,夜半月出,無人相與,趺坐石臺,不復飲酒,亦不復談,以靜意對之,覺悠然欲與清景俱往也。
李氏追求“山空人靜,獨往會心”的游覽氛圍,秋夜的虎丘,無論有月無月,只要是靜的,就是美的。風鐸、佛燈構成虎丘獨特的韻味,靜、悠、清,便是他心中最本色的虎丘了。他游記的一大特色是每次出游都充滿著回憶,而每一次新的出游又即刻成為記憶,積淀著朋友同游之樂。暫時擺脫俗世羈絆,山光風月為其所有,他筆下的景物散發(fā)著輕松舒暢的動感。可以理解,游記與書畫一樣,是他撫慰因舉業(yè)失敗而受傷之心靈的方式。《檀園集》最后一篇是《題畫冊付兒子杭之》,意味深長,可視為他對后輩所作的一生之總結與交代:
此冊畫于巳未之冬,時象法師在白鶴寺,余延至檀園,講《起信論》。張子薪幞被來,朝夕問難,頗有開發(fā)。每論法至夜分,或倦,則于燈下弄筆作小景。子薪愛畫善病,借此以娛樂之。然冊子為杭兒所裝,子薪不欲奪之,遂得獨留。俯仰八年間,象師以溺死,子薪以瘵死,余亦漸老且懶,不耐作小幀細筆矣。展看慨然,不覺淚下,因復題此,屬兒子善藏之。師友存亡之感及老人法喜禪悅之味,皆在于是,勿輕以授人也。
■來源:上海書評 作者: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