鲊是一種烹飪方法;鲊,是在米粉里加上一些作料與主材和水熏蒸的廚藝,若主材是馬齒莧,就叫鲊馬齒莧,主材是肉,就叫鲊肉,類推。我吃過鲊馬齒莧、鲊蝦子、鲊泥鰍、鲊螺螄、鲊肉。
最喜歡的是鲊肉。上世紀六十年代家窮,很少稱豬肉,即便稱點肥肉,還得煎煳煎焦炸點油炒蔬菜拌蒸腌菜調(diào)調(diào)味、油油嘴。馬齒莧這種菜,據(jù)老中醫(yī)說,常吃對腸道有好處,但炒著吃酸溜溜的倒胃口,尤其小孩愛吃甜食,十分排斥它。我母親變著花樣鲊著吃。鲊的米粉自制,將米炒到有點焦黃時碾壓成粗渣渣的面粉,我們當?shù)胤Q其為“鲊黃面”。我看著母親將洗凈的馬齒莧剪短捺在大瓦盆里,倒一些“鲊黃面”,倒一點水,放油放鹽拌勻,然后放在煮飯大鐵鍋的木架田格上熏蒸。待飯煮熟了,鲊馬齒莧也就熟了。這一鲊,鲊掉了酸味,“鲊黃面”的香味和豬油的鮮味帶來滿口生津。
鲊蝦子、鲊泥鰍、鲊螺螄,在我們好食肉的小饞貓看來,那就上了檔次。那年代種莊稼沒有工業(yè)化肥,不打農(nóng)藥,因而,像蝦子、泥鰍、螺螄之類的水生魚類很多。不要說圩區(qū),就是岡區(qū),這些東西也都比比皆是,唾手可得。我老家在岡區(qū),丘陵地帶,我小時候常在溝溝蕩蕩里、在水田里摸螺螄,一抓就是疙疙瘩瘩一大把。水田里還有田螺,很大,比成人的大腳趾頭還要大,肉坨坨的,現(xiàn)在絕跡了。捕蝦子,只需帶一把竹篩,在水里來回蕩,水從篩眼里濾掉,蝦在篩面上亂蹦。泥鰍這家伙能土遁,躲在泥里,非把水弄干在泥里扒不可。扒開黑乎乎的泥巴,現(xiàn)出的是肥嘟嘟的泥鰍。我還向人學(xué)過釣,在線頭系個釣鉤,釣鉤穿一截蚯蚓,系在短而細的棒棒上,傍晚插進水田里或淺水溝里或淺水蕩里,第二天起釣,一般都是一釣一泥鰍。鲊蝦子雖然色、香、鮮齊全,但我討厭小草蝦的殼與芒,渣刺刺的難下咽,總是避著父母當垃圾吐掉。鲊泥鰍很美味,鲊爛了,骨肉分離,只需在牙齒或者嘴唇上輕輕一捋,即可肉離骨刺,嫩嫩的泥鰍肉和沾附的“鲊黃面”,鮮味和香味一起在舌尖和口中漫漶,創(chuàng)造出一種味覺的美妙。螺螄這家伙“頑固不化”,鲊的火候要長,在飯鍋里燜的時間是鲊蝦子和鲊泥鰍的雙倍。不過,它有韌勁,有嚼頭。
鲊肉,又叫米粉肉。第一次享用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高中讀書時。我的初中好友從部隊寄給我五元錢,全班同學(xué)都驚羨不已,那時五元是大錢,好友每月津貼才七元。我用他的錢買了菜票,以前沒買過,都是從家里帶菜,每頓都吃腌小菜。有了菜票,我狠心抽出二毛錢菜票第一次買了一瓦盆鲊肉。早就聽街道同學(xué)說大個子高師傅的鲊肉特別好吃,他們離家那點遠,僅僅幾百米,只要聽說食堂中餐有鲊肉賣,那就鐵定站到窗口,敲著木窗來一盆。這一次我也傲然站到窗口點要鲊肉,可高師傅的驚異眼神讓我瑟縮委頓,豪氣盡失。瓦盆里四塊肥肉混著粗渣渣的米粉,吃在口中鮮吊吊、香噴噴、油膩膩,真的過口不忘。
去年暑期回村莊老家,愜意的一幕讓我心里一暖。香樟樹覆蓋的一片濃蔭下,放著一方小木桌,桌上擺著三菜一湯:一小缽紫菜蛋湯;一小碟腌蘿卜片;一小瓷盆炒莧菜;一小瓦盆鲊肉。白發(fā)蕭蕭的二伯二媽對席而坐,有說有笑,二伯一邊吃著一邊夸二媽廚藝高,肉鲊得爛,好嚼,鲊黃面滿口生香。二媽喜歡,雙眼笑成縫。此情此景,在我腦子里激出蘇東坡一句詩:“人間有味是清歡”。
安徽廬江 高申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