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別山腹地岳西縣西北邊的青天鄉(xiāng),天藍(lán)水清,山寧野靜。我家住在一個叫石板沖的地方,大概三歲左右,我便隨著母親踉踉蹌蹌地上茶山,因為那是家里除了父親教書微薄的薪水外,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母親務(wù)農(nóng),我們兄妹三人讀書,生活的負(fù)擔(dān)沉甸甸地壓在母親摘茶的手上。我家的茶園海拔七百多米,蜿蜒的山間小路上,時常有蜈蚣、螞蟥、百腳蟲等毒物出沒,偶爾還會有一條蛇吐著信子從鞋面上游過,讓我膽顫心驚。
但到了茶山,我的羊角辮子就開始飛揚。那冒著尖的毛絨絨的茶葉,一根根探出頭來,滿山的茶香沁人心脾。我背個小竹簍從左邊跑到右邊,從上面跳到下面,這里采一枝,那里采一把,高興了就站到茶樹中央雙手開采,犯懶了就干脆躲進茶樹底下什么也不干。母親怕我跑遠(yuǎn),時不時丟一句:“園哎,伢哎,哪去了哦,來吃糖哦!”我聽了偷偷笑,發(fā)出一聲“喵喵”的回應(yīng),轉(zhuǎn)個身撒開腿跑向她的懷里。母親摘茶很有耐心,手速很快,大小均勻,人稱“王麻利”。每天黃昏時分,父親拎著一袋子鮮草走六公里到鄉(xiāng)里賣茶,茶販瞄一眼我家的茶葉,二話不說直接上秤,甚至有茶販直接點名要。一個茶季下來,大概能賺兩千多塊錢,這在當(dāng)年,大概是家里全年一半以上的收入。所以一到茶季,母親就來了精神,早上四點多起來,帶著一瓶水和方便面上山采茶,鉚足勁摘了一筐又一筐。如此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
上高一那年,我家那排陰暗潮濕的泥巴屋終于換成了一幢一樓一底的紅瓦白墻。父母親喜上眉梢,埋頭苦干半生,終于有個敞亮的房子和院子。聽母親嘮叨:“今年茶季要好好忙了,要是能湊錢買個太陽能裝上,就不用天天用柴火燒水了,有太陽的日子就可以直接放熱水洗啦!”于是,那個春天,母親提前去衛(wèi)生院打了增強體力的藥水,準(zhǔn)備大干三個月。全家人使命在肩,絲毫不敢怠慢。終于攢夠了四千塊錢,家里安裝了那款最大的太陽能熱水器。路過的鄰里紛紛羨慕:“你看,家里人多就是好,一個茶季都能添置一個大件了。”
摘茶的歲月一直持續(xù),家中的條件日漸改善。而我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走遠(yuǎn)。畢業(yè)工作后的一個五月,得空回到老家再上茶山,那些兒時的記憶一幕幕翻過腦海。母親還在摘茶,戴個草帽彎腰弓背的姿勢,絲毫未曾改變。我默默注視,她把嫩葉一根根采下,小心翼翼地放進背簍,猛然發(fā)現(xiàn)她的舉手投足比以前慢了,手中的茶葉總是不經(jīng)意地掉下來。
記不清多久沒有回家,也記不清多久沒有好好地陪母親坐著喝喝茶。她總是有各式各樣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農(nóng)活,從菜園到茶地,從山上到田里,一件接著一件,恨不得日夜不停息。久而久之,我的瑣事越來越多,回家的次數(shù)慢慢少了,電話也寥寥幾句就掛了。
十幾年,對于草木,只是十幾次枯榮,可對于母親,是從壯年到中年,從風(fēng)華正茂到兩鬢斑白。母親老了,她為我,為我們這個家的付出,我不能度量。就像茶山上的茶葉,我不能數(shù)清。只見櫥柜里的藥瓶越來越多,枕下的止痛膏一盒又一盒。她用透支生命的方式,用愛與包容去壘砌這個家的磚磚瓦瓦,打理著零零碎碎。眼睛一片濕潤。望著茶山上媽媽的背影,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茶園里瘋跑的年代,那時的她,身輕如燕,手快如梭。
母親倒下了,在2013年9月13日。那天,秋雨剛剛落下。母親和嬸嬸們難得在家里聊家常,忽然,母親一陣眩暈,昏迷不醒。“鐵打”的身體終于經(jīng)不住長期的內(nèi)耗,轟然倒塌。幾經(jīng)周折,被確診為腦瘤。在手術(shù)后的幾天休養(yǎng)中,她都沉默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藥水慢慢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聽著左右床的病友們的呻吟。她開始憧憬好起來的生活,“等好了,家里的事也慢慢放一放,只種點菜,茶山就包給別人吧,家里條件也好些了,你們都出來了,我也可以省省心了……”她飽含淚水,卻又無可奈何,那些耕種了大半生的土地,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放下了。在愛與攙扶中,母親只走過了1年零9個月。
昨夜又在夢中見到母親,還是在一個依山的地方,還是記憶中那片茶園,還有幾株盛開的彼岸花,母親背著一個竹簍慢悠悠地走,一片黃葉在她身后落下。
思念從未停止,逝去的永遠(yuǎn)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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