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從事大眾傳媒、電影與性別研究, 專長于中國電影史, 大眾文化研究以及女性文學研究。在北大,講課不用講稿和PPT,她的課堂卻座無虛席。這位極富個人魅力的女老師,被學生尊稱為“戴爺”。
記者:您在北大是很受學生愛戴的老師,您會經常為學生推薦書嗎?
戴錦華:近年來每個學期都和在讀、畢業(yè)的研究生做文化研究工作坊,都是有主題地讀書;旧鲜俏姨岢鰰浚瑢W生補充,有討論,有回應。事實上,這個我與學生分享的工作坊從1995年就開始了,從未中斷。此前是針對文化現象、電影現象的分析和討論與專題讀書交錯展開。近五年以讀書為主。在五年中,基本上把所有對于我來說形成重要影響的重要書籍和學生做了系統(tǒng)的分享。也和他們一起討論了新世紀各種新的世界理論風潮和熱點。課堂之外,我并不經常和學生分享我的個人書目,一則因為我的最愛,或者曲高和寡,或者不登大雅之堂,同時,我信奉“己之所欲,不必必施于人”。
記者:工作坊的成立,您當初有什么目標嗎?您和學生都從中收獲了很多吧?
戴錦華:最初的設定是共同直面激變中的文化現實,嘗試尋找新的研究方法與思考路徑。也是向學生學習并與之分享“喂養(yǎng)”他們的文化形態(tài)。而近來,更多出于我自己的基本判斷,也就是,21世紀的世界正面對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格局,中國也經歷著自己的歷史中前所未有的時段。面對新生事物,我們既有的知識多少都在失效,既有的歷史也不再能提供可以援引的先例。我以為,承認自己一無所知,是我們認知今日世界現實的誠實開始。我自己深受一個倡導的影響:博覽群書,“不求甚解”。那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事了。我自己閱讀范圍極廣、極泛,也受益于此。這幾年的工作坊選擇是我希望和學生分享對我的思考和學術產生過深刻烙印的不同領域的重要著作。類似形式的交流是很快樂的事情。工作坊也啟發(fā)參與者寫作和發(fā)表了不少有質量的論文。實在地,學生收益也許比我大。
記者:您對于文學作品的判斷和依據是什么?
戴錦華:這就不是訪談容量可以回答的了。文學的評判標準和日常閱讀對我是兩回事。我的閱讀充滿了不同的指向。有(純)文學的沉浸,理論著作的研讀,也大量閱讀通俗、流行文本。近年來,大量網絡上各類型小說的閱讀對我成了有效的文化現場,我從閱讀中了解今天社會文化心理的構成、人們的愛與怕、夢想和逃避。我從中真切感受了社會、代際文化的劇變。其收獲遠超出了我對相關社會學調查和分析著作的閱讀。針對我的閱讀量,常有人問,你的時間從哪里來。我對這類發(fā)問者表示同情。類似閱讀從沒有壓縮、侵占我閱讀重要作品和理論著作的時間。
記者:其實我也想問您,能夠大量“吞噬作品”,想必有獨特的閱讀方法?
戴錦華:說過很多次了,我自己的童年少年時代沒有書可讀,每一本書是天降大禮,它在你這里停留的時間可能是一晚或幾小時,在如此有限的時間里我太想讀完了——到今天為止,我讀小說仍舍不得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絕大多數情況下,我也不會對一本打開的書半途而廢,對書籍的極度珍視和饑渴迫使我掌握了后來人們需要學習獲得的速讀、組讀的能力。一晚一部長篇吧。當然,我倒是經常向學生“兜攬”我讀理論的方式,和讀“閑書”一般無二,只管讀下去,一定有收獲。
記者:但是也有反復閱讀的書吧?
戴錦華:反復讀的書太多,最早能獲得重要的英文學術著作的時候,為了真讀懂,我甚至一個詞一個詞地查字典做翻譯。(那些“書”)多數沒有出版,也不是為了出版。很難給你列個書單,而且列出來,對此時的我也不大有意義了。因為在我生命的不同階段,很多書當時對我構成了新知識——像某級太高的臺階,我努力登上去。這些書籍的重要性也隨著生命的成長逐漸削弱。比如克里斯蒂安·麥茨的《電影語言》、比如?碌倪x本《女性的性》、比如拉康的研討班講稿,比爾·尼克爾森的電影讀本,哦,最早的入門書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在北大的演講錄……回望去,也許已沒那么重要、權威,但是在我的某個時期成為過繼續(xù)前行必過的窄門。
記者:您說大量閱讀流行通俗讀物,都讀了什么?這么大量的閱讀有目的嗎?還只是純粹的喜歡?
戴錦華:我會閱讀各種類型小說,科幻、偵探、言情、耽美……我曾花了兩三年時間大量閱讀世界各國的吸血鬼小說,可稱無盲點地覆蓋了電影史上幾乎全部吸血鬼亞類型,甚至包括一大部分電視劇。大量閱讀是某種內在的需要,不能自已。但其中一定得有不同形式的“喜歡”,推動我前行的從來不是“應該”、不是“不得不”。比如關注吸血鬼,是當時《暮光之城》的暢銷帶動了新一輪的吸血鬼熱,我最早只是想做一個流行文化觀察和分析。但我自己驚訝地發(fā)現,吸血鬼,一如僵尸,并非來自古老傳說,而是歐洲現代早期的發(fā)明。我稱之為啟蒙主義或理性主義“冗余物”。它作為現代西方文化的潛流,事實上顯影現代性規(guī)劃自身的張力和破綻。而此番卷土重來,則凸顯了新技術革命沖擊下的人與“后人”、人與非人、生與死及“未死”。多重閱讀的意義也在于此。
記者:能否談談您的枕邊書?
戴錦華:我枕邊的是 Kindle。閱讀是我生命的基本內容,我沒有特定的閱讀時間,也很少有書籍可以長久地駐留在我枕邊。我愛實體書,但我也最早向Kindle投降,因為它提供了可隨身攜帶的充足的體量。電影是我職業(yè)和學術所在,但文學的閱讀在我生命中不可或缺。
記者:能否談談您一讀再讀的書?
戴錦華:可能是因為衰老?也可能是讀過的太多,已難于在閱讀中獲得驚喜和震撼,我反而會回去重讀一些名著和舊著。大約隔幾年就會翻閱的有《野草》《紅樓夢》《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第22條軍規(guī)》《資本論》或《共產黨宣言》……
記者:如果要去無人島,只允許帶三本書,您愿意選擇哪三本?
戴錦華:沒法回答類似提問。沒有什么書可以恒久閱讀。任何書都會在反復閱讀中迅速變薄。但想象完全無書可讀,會令我不寒而栗。記者 舒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