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草染的澆花布真是精美,當年外婆拿來包頭,有青白顏色,也有清白家風。葫蘆、絲瓜、黃瓜、月亮菜、瓠子吊在豆棚瓜架上,靜女其孌,洵美且異。闃無人跡的山谷流泉好看。農(nóng)家女子壯碩的身板和黑檀似的肌膚,是媽媽年輕時的模樣。古民居的馬頭墻、魚鱗瓦、瓦當、鎮(zhèn)脊獸、天井、木雕人物,苔色蒼蒼的大青磚,逸筆草草的芝蘭仙鶴圖,墻上掛的草帽、蓑衣、竹籃子,是記憶里的故鄉(xiāng)。竹葉草洵美,板栗樹洵美,玉米須洵美,水稻花洵美,在上面奔跑、追逐、求歡或者靜伏的瓢蟲洵美,甚至黑殼、黃殼、銅綠殼的金龜子也洵美且異。
在大別山里,一個從前幾乎是大荒之境而今依然存有古人遺風的小城,我活了很久。居住在青山之中,浣洗在綠水之畔,日日月月與草木鳥獸、白云蒼狗、園蔬籬落為伍,感覺不到日月飛逝老之將至,以為這一具皮囊,可以與草木同春,與鳥獸同秋。梅雨季初來的一天,一夜風雨大作之后,第二天望見滿目夏花,石榴、荷花玉蘭、女貞子、一年蓬的花,又望見滿樹膨大的果實,毛桃、五月桃、紅梅和紅葉李的果實。這些夏日習見的花果,我見過數(shù)十回了。從前見了,覺得好看而已,心里喜悅而已。那一天見了,忽然想到《知北游》,莊子在文章里說:“忽然而已”。天地自然不老,任他白駒過隙、黑駒過隙、棗紅駒過隙。山川草木不老,由他冬春夏秋。人生易老,一回相見一回老,一生能見此情幾遭,能見此景幾回?那一天,晨光明亮灑了一身,一念至此,眼前忽然就暗淡了一些。生活仍然繼續(xù),貌似轟隆其實寂寂地繼續(xù)。在山野里,我以草木鳥獸為師,盡量遵從生物的本能和本性生活,衣但求暖,飯但求飽,住但求安,行但求穩(wěn),以為如此就好。
寫作將近三十年,持續(xù)許多歲月而癡心不改,根子里,是有與時間抗衡的執(zhí)念或者說妄想的。與時間抗衡,這顯然更加不可能。歲月如馳,馳馳啊,“日馳馳焉而旬千里”。古今人的傳世文章,浩浩洋洋,留在石頭、獸骨、龜甲、竹木、絹綢、紙張中,鍥刻在時間之上。轉(zhuǎn)念一想,古今那些以文章為性命的人,癡癡復癡癡,有幾人活過了百歲,又有幾人文章傳世?但愿文章老厚,但愿肉身長葆草木精神,但愿年年寫得幾篇好文章。草木溫柔敦厚,樸素質(zhì)直,一如上古的大人君子!吨芤住贰渡胶=(jīng)》《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古詩十九首》里,篇什草木華滋。自此而下,古今人的詩詞曲賦和文章,一路草木蓊茂。風行草上,風行木上,時間的風吹過草木,吹過人世。草木不言,生來離離繁盛,枯后養(yǎng)息待發(fā),生死榮悴等閑視之。與上古的大人君子相比,草木更符合《周易》之“易”的內(nèi)涵:簡易、變易和不易(不變)。
古人說,要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又說,要多識前言往行。久居山野,人在草木鳥獸間,草木鳥獸之名,我識得的萬不及一。某一天我看見一只大鳥走路,像人一樣邁開前后腳,左右左,一二一,又看見一只小鳥走路,它是雙腳并立蹦跳著走的,一跳又一蹦。這兩種鳥在大別山中尋?梢姡也蛔R其名倒也罷了,當時還好奇它們走路的姿勢竟然如此不同。后來一拍腦殼,哦,它們的腳有長有短。至于前言往行,前代圣哲的言語行事,也與草木一樣敦厚溫柔、質(zhì)直樸素,像先秦的詩歌一樣,更是難以效仿和企及。
草木樸素,世道人心原本素樸。從孩提時起,就與青梅竹馬的伙伴一起埋鍋造飯:杜仲的葉子錘得像絲綢,拿來當菜;紅芋的莖塊用石片切一切,拿來當飯;折斷蒿子的莖桿,拿來當筷子;松針摟一抱,拿來當柴。五六開襠童子,做飯吃飯裝腔作勢,吃得快活,耍得快活,像草木鳥獸一樣快活。愿心常常閑,愿文章常常有草木氣,愿活著常常有草木心。我也有一時茍且,我也有許多草木文章。
安徽岳西 儲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