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前有一口水塘?拷T口塘岸邊,有一排斜臥水面的老楊樹。小時候我常坐在門邊方石墩上,癡癡地看天,看路上過往行人。后來,也?蠢蠗顦浜蜆湎滤妗D硞偶然時刻,視野里突然出現(xiàn)一道彩色閃電。待看清時,才明白那是一只鳥快速飛過形成的軌跡。鳥從樹上飛下來,飛得極快,箭一般刺破水面。它沒在水面片刻停留,破水面后立即昂首斜飛上去。我都沒來得及看清那鳥長啥模樣,只感到它疾飛軌跡上閃現(xiàn)彩色光亮。
我很驚奇,轉(zhuǎn)身問奶奶,那是一只什么鳥?奶奶坐在門外曬太陽,她也望見了那種急速飛去的鳥,不假思索地告訴我,那是打魚翠。為何叫它打魚翠?當(dāng)時,我已知的鳥名里,不過麻雀、喜鵲、斑鳩和鷺鷥之類,沒這種三個字的鳥名,聽起來它不像是鳥的名字。我問奶奶,奶奶輕描淡寫地給我答案,它以捕魚為生,身上又有與眾不同的翠綠羽毛啊。
奶奶的話我聽明白了,這個鳥名源于鳥的特性,區(qū)別于其他鳥類的特點。有了那次仿佛“閃電”的記憶,又聽說那個“閃電”的主體名叫打魚翠,我便對門前水塘邊老楊樹多出一些關(guān)注和期待——什么時候再從老楊樹上射出一道“閃電”。老楊樹沒讓我失望。它差不多就是我后來想象中的梧桐樹:“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在我讀過《詩經(jīng)》之后,梧桐引來鳳凰,老楊樹引來打魚翠。次日,我便在一棵老楊樹上,發(fā)現(xiàn)一只似曾相識的鳥。那只鳥塊頭不大,比麻雀略大一點,但它比麻雀漂亮多了。它有細(xì)長的喙,喙是鐵的顏色,想必也有鐵的堅硬。它的頭部,或曰兩邊臉頰,生有綠色羽毛。那種羽毛很搶眼,散發(fā)著寶石般晶瑩的亮光。它的背部是灰色,腹部是土紅色。一雙腳爪牢牢抓住伸向水面的楊樹枝,一雙眼睛定定地盯住水面。
奶奶,那是打魚翠吧?奶奶抬起右手,五指并攏,橫遮在額頭上,順著我手指去的方向看了看,輕聲對我說,是的,那就是打魚翠。我當(dāng)即起身,欲去老楊樹底下,近距離觀察樹枝上的打魚翠。奶奶卻拽了拽我的衣角,低聲說,別過去搗亂,鳥在有事呢。
我忍不住,還是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了。站在樹底下,看樹枝上的打魚翠。那只鳥兒真是好看,在那之前我沒見過那么好看的鳥兒,我在樹下看得屏聲靜氣。那只好看的鳥兒,似乎太專注,眼睛只看水面,好久沒注意到樹下有人。后來,我忍不住小聲咳嗽,驚動了枝頭的鳥兒。那只打魚翠倏地一下,斜飛出去,穿過水塘上空,一個小黑點漸行漸遠(yuǎn),很快在空中消失。奶奶笑著說,你壞了打魚翠的好事,讓它餓著肚子回家。我問奶奶,它的家在哪?奶奶說,她也不知道,可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她從沒見過打魚翠的窩。
是的,在吾鄉(xiāng),麻雀窩、斑鳩窩、喜鵲窩,隨處可見,我至今也未見過打魚翠的窩。當(dāng)時,聽奶奶說打魚翠的家很遠(yuǎn),我就想到,它的家會不會在天上?它像一只神鳥,不可能像麻雀一樣,將窩搭在人家低矮的屋檐底下。之后,我就常常盯著水塘邊那幾棵老楊樹。好多次,我在樹下安安靜靜地看樹枝上那只好看的鳥兒。鳥在樹上看水,準(zhǔn)確地說,鳥是在看水里的魚。有小魚游到水面,它便俯沖下去,將長長的尖嘴,刺向水中游魚?上宜姸啻危螋~翠都是撲空。在我有關(guān)記憶里,未存這樣的畫面——拍水而起的打魚翠嘴里叼一條小魚。
那些日子,我好像跟打魚翠交上了朋友,想看打魚翠,便有一只漂漂亮亮的打魚翠守望在老楊樹枝頭。每次都在一個非常安靜的環(huán)境里,我看樹上的鳥,鳥看水里的魚。一樣的看,不一樣的原因。我看打魚翠,是因它美,我在欣賞一種上天賦予的美。打魚翠看魚,是因它餓,它要活命,想吃水里小魚?催^多次,我曾以一個孩子心理得出結(jié)論,做一只鳥不容易,這么好看的鳥竟也空著肚子。后來,門前池塘干涸了,好些年不蓄水。每次回家,我都去塘邊溜溜,希望遇見打魚翠。打魚翠似乎生氣了,不像從前那樣配合我,我一次也沒見到。
最近回家,我在塘邊一棵楊樹上見到了久違的打魚翠。它像一個膽小害羞的鄰家小姑娘,一見生人便扭頭而去,連水中的魚也不盯了。兩年前,池塘清淤整治后重新蓄水。老楊樹沒了,新栽了幾棵小楊樹。上小學(xué)時讀過一篇課文,題為《翠鳥》。那時,我才知道打魚翠學(xué)名翠鳥。
其實,我更喜歡“打魚翠”這名字。它有動感之美,在我記憶中,它是一道閃電。
安徽合肥 王張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