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谷場

星空繁茂，人靜夜深。一粒粒驚慌失措的稻谷，在谷場上互相擁抱、擠壓，最終歸集成一座金黃色的小山。它們剛剛離開田野，脫離被風(fēng)雨搖晃的一生。從田野到谷場，一段不算長的距離，是一粒稻谷修成正果、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

父親鼾聲如雷，不時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囈語。谷堆旁，今夜他終于可以酣暢淋漓地舒展四肢，讓夜露擦洗他黝黑的四肢，也擦去連日的疲憊。谷場是他一輩子勞作最得意、最精彩的舞臺。從這里通向田野，每一條田埂，都是他生命中的經(jīng)緯。田間稻子如同他悉心調(diào)教的子民，也是他最摯愛的伙伴。從春到夏，他讓禾苗與汗水嫁接，讓稻穗在期待中如期灌漿、抽穗。稻谷了卻了一生的心愿，父親也完成對歲月的承諾。

母親搖動著蒲扇，如同搖動著一首古老的歌謠。稻谷已經(jīng)被曬干，顆粒飽滿，成熟如同秋天的果實。她卻依然難以入眠，谷場是她一年中最漫長的期盼。她用目光在谷堆上逡巡，不停丈量，用期盼將一堆稻谷分作幾厝，一厝用作口糧，一厝用作修房，一厝留作冬天給孩子添件衣裳……一群蚊蟲不解風(fēng)情，圍著她起哄。

夏蟲唧唧，鼓噪是它們在這個季節(jié)宣示地盤的語言。谷場是它們的領(lǐng)地。曾經(jīng)的家園，突然被一堆陌生的稻谷侵占，變了模樣，它們似乎心有不甘。幾只螢火蟲貼著谷場，在黑暗中舞蹈，夜色如同半透明的紙張，被它們勾勒出一些神秘的圖案。

谷場不遠處，幾棵哨兵似的樹椏，突然一陣扭動。一只夜宿的夜鶯被驚醒，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鳴叫。母親下意識地看向遠方，幾團烏云像巨大的怪獸，正在黑魆魆的天際，不知謀劃著怎樣的一場陰謀。它們聚攏著、滾動著，躁動不安，正朝這邊移動著腳步。

母親知道，夏日的雷暴不講武德，常常突如其來，像一群強盜莫名其妙的打劫。

父親的夢境被母親急切的呼喊和沉悶的雷聲打斷。暴雨，說來就來。他和驚慌的母親上陣。他知道，一場暴雨會沒收谷場上來之不易的收獲。風(fēng)聲帶哨，雷聲怒吼，暴雨如注，谷場瞬間雨水橫流。父親企圖護住成堆的稻谷，雨布和麻袋全部派上了用場。母親找來簸箕、扁擔(dān)，甚至木棍，試圖給那些被風(fēng)卷起的稻草一些安慰。而那些遇到雨水的稻谷，好像經(jīng)不住蠱惑，伺機流竄。谷場，也是考驗著父母體力和毅力的戰(zhàn)場。

暴雨是一位不受約束的狂人，來去無常。不一會，雨過風(fēng)停，天地恢復(fù)了寧靜。只是，谷場像是一位狂士留下潦草的章節(jié)，一片凌亂。

父親和母親用濕透衣衫進行自我安慰。身上雨水嘲諷著汗水，順著衣襟流淌。

一粒粒稻谷重新回歸到谷堆，夏蟲又開始鼓噪。雨，劫走了父親的睡意。他只得與母親一起，默默固守著谷堆，靜靜等待黎明的來臨。

幾顆星星重新出現(xiàn)在夜幕，微弱的光亮勾勒出父母在谷場上的身影，如同兩尊如佛的雕像。

姚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