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三月,空氣中依然散發(fā)著殘冬的赤冷,時而有不知何處飄來的花香,和著新翻的泥土味,沁人心脾。冬末又初春,乍暖還寒這樣的日子里,我因采訪來到?jīng)芸h桃花潭。一下車,我便溶解在綠意空濛的意境里。若不是那曾經(jīng)布滿太白先生腳印的山陰道,那蒙蒙煙波,青黛遠(yuǎn)山,田疇碧水,橋亭村落,十里桃花,萬家燈火的世界,讓我永懷久織的敬仰,繞過春和景明,沿著濕潤而古老的青石板,抵達(dá)你的面前。
站在懷仙閣,時近黃昏。日頭如一張少女的臉,潮紅漸次退落,在較遠(yuǎn)的群山間慢騰騰被峰巒吞噬。
腳下,山脈逶迤磅礴之北延,青弋江穿山破霧而至,在桃花譚鎮(zhèn)拐了90度的彎,桃花潭靜臥此處,像嬰兒沉睡在群山的深情懷抱中,懷仙閣護(hù)其幽靜,潭中水霧迷蒙,除了水鳥在灌木叢中發(fā)出清亮細(xì)密的聲響,此刻四野俱寂。在山峰與樹叢之間,石板道像一條細(xì)流,曲折起伏。此刻,我把自己看作是一條無忌的魚,率性地游弋著。山路小徑被一行行細(xì)密的水竹林環(huán)繞,透過油綠的竹條,極目遠(yuǎn)眺,踏歌岸閣、翟村老街在落日余輝下,粉墻黛瓦,潑墨而來。遠(yuǎn)處曠野大片的油菜花正在爭相吐蕊。一農(nóng)人,肩扛鏵犁,吆喝一頭牛向村莊走去。倏忽,幾只水鳥從頭頂掠過,帶著天空的驚悚,讓原本沉悶的潭江生動起來。行走在兩岸,如同走進(jìn)一首古樸而童謠的詩里:一望二三里,煙村四五家,門前六七樹,八九十枝花。
從懷仙閣向北拾階而下兩百米,中間要經(jīng)過一座老舊的提水泵站。去東園古渡、萬村桃溪,我要親見汪倫踏歌送別李白的地方。這條溝壑留下游人的足跡并不多,靠近渡口有一段石子路,布滿了鵝卵石和茅草。小徑更深處,一棵藤蔓間居然同時綻開了一行粉色的小花,每一朵喇叭口次遞朝天,如同姐妹,情深意重,互相扶持。這景致,讓人百感交集。暮靄漸行漸沉,遠(yuǎn)遠(yuǎn)地,蟋蟀們開始在草叢深處鳴叫,銀玲般的聲調(diào)撫慰了多少旅人焦慮疲憊的內(nèi)心。那蒼黃而依然蓬勃著一年復(fù)一年的茅草,猶如蓄積著全部納故吐新的千年故事。
一詩一潭,詩潭生輝。潭江之美讓一切文字都失去了神采,亦如王勃的“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是皖南的氤氳漫漶的靜美,有著音樂般的旋律和節(jié)奏。一個清靜本然,自有“枯藤,老樹,昏鴉”,也是“小橋,流水,人家”。詩仙太白映照的桃花潭,煙云四合,石壁聳峙,青山如黛,幽溪細(xì)路,茂林修竹,平沙落雁,漁歌唱晚,仿如黃公望筆的《富春山居圖》。
《涇縣志》桃花潭記載“層巖衍曲,回湍清深”,“清冷皎潔,煙波無際”。峭壁古藤綴拂,煙霧繚繞,朝陽夕輝,山峰倒影,漁舟唱晚,尤顯旖旎。駕一葉扁舟泛游其上,一蒿新綠,微波漣漪,足見“千尺潭光九里煙,桃花如雨柳如綿”……晨霧是水墨皖南,詩畫徽州的序曲,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邂逅,一眼千年。歷史跟著拐了一個彎,借助青弋江定格在桃花潭。唐天寶年間,桃花潭豪士汪倫聽說李白在池州秋浦,便修書邀約詩人來此暢敘友情,曰“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也許是被友人的真摯有感動,也許是一時沉浸莽撞和懵懂之中,詩人避亂游歷,與桃花潭赫然相遇。便有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千古絕唱,從此,懷仙閣、彩虹崗、東園古渡、萬村古街、義門、萬象閣、江上草堂承載歲月的包漿,顯露出溫存的幽光,含蓄溫潤,如謙謙君子,如沐春風(fēng)。晚燈次第亮起,我一腳踏進(jìn)大唐,桃花潭靜臥在群山疊嶂的懷里,諦聽千年的風(fēng)聲。
而我的另一只腳,遺失在桃花潭畔,和詩仙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
履至終點,螟無俗聲。懷揣恓惶,在幾株古老的楓葉下,我所見的鏡像,叉河被大壩攔腰截斷,形成飛流直下的瀑布,轟然跌落在十幾米深的深谷中,咆哮如雷,浩浩蕩蕩匯入桃花潭,有風(fēng)沿著溝谷在我臉上搜刮,似乎是從久遠(yuǎn)的大唐而來,我淡忘了自己,腳步隨風(fēng)的搖曳,伴著湍急的溪水,不由自主地向下游挪了百米,目光被渡口那闊大、空曠、死寂所困,唯有一只烏篷船孤零零地、靜默地堅守著,只不過,時間穿越千年,因為這船,東園渡口,踏歌岸閣,懷仙閣、萬村、翟村,更有這桃花潭始于《贈汪倫》而名揚天下,讓人念念不忘。
在桃花潭,甚至整個皖南,河流溪壑縱橫捭闔風(fēng)生水起,就像永遠(yuǎn)拉不完的大幕。雄渾壯觀,溪流險灘河流就是詩人,一有機(jī)會就會詩興大發(fā),滔滔不絕。溪澗就如一個個父親,那一座座山峰就像母親舒緩的乳房,育化著這片山水田園。在桃花潭東北6公里處的琴高山,本地人稱獅子山。獨峰突兀,豪氣蒼茫,恰似雄獅臥在遠(yuǎn)古。山腰間“飲歌臺”曾是李白與汪倫飲酒放歌的憩園。李白風(fēng)流倜儻,才情滔滔,汪倫甘膽俠義,豪情萬丈。青山蔥綠,碧水無涯,像是一場歡樂嘉年華在內(nèi)心狂舞,亦如詩仙巨筆在,詞辟潭江又一章。
浮云悠悠,綠水潺潺。書館里學(xué)子們輕盈的身影和朗朗的讀書聲已經(jīng)淡去,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紅塵,我們卻仍然在這里流連往返。
身處紅塵之中注定和大千世界中的人和事相遇,站在書院二樓66米長的《新富春江山居圖》前,兩眼有金字在泛光——開卷描繪從千島湖到錢塘江百里富春江兩岸坡岸水色,遠(yuǎn)山隱約在連綿起伏中,群峰競秀。那茫茫江水,天水一色,一橋飛架,那高峰突起,遠(yuǎn)岫渺茫,叢林茂密。村舍、現(xiàn)代建筑點綴山壑間。水壩突兀,水中則游船如織。山和水疏密得當(dāng),層次分明。所謂水曠、山遠(yuǎn)、林幽、石秀的全息式山水長卷,足可媲美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此刻,遇上這樣的意境,襯著人的心事悠然自得且暖意融融。
杯酒在手快意吐納風(fēng)云,詩境滿懷瀟灑來去人間。千年的光陰在桃花潭堆積很厚。那是花間詞、菩薩蠻、浣溪紗、相見歡;哪里逝者已逝,留者尚留。遠(yuǎn)遠(yuǎn)眺望,青山郁郁,潭江湯湯。你看,古詩多滋養(yǎng)人,讓你隨時生發(fā),感念,感嘆……人文絢爛,佛光燦燦,過去現(xiàn)在,一路走來,多少感慨。
合肥 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