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張小小的書桌。它又窄又矮,破舊極了。在外人眼里簡直不成樣子。上邊的漆成片地剝落下來,殘余的漆色變得晦黯發(fā)黑,連我自己都認(rèn)不準(zhǔn)它最初是什么顏色。桌面又滿是劃痕、硬傷,還有熱水杯燙成的一個個套起來的深深淺淺的白圈兒。它一邊只有三個小抽屜,抽屜把兒早不是原套的。一個是從破箱子上移來的銅把手,另兩個是后釘上去的硬木條。別看它這份模樣,三十年來,卻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間透進光來的地方。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件家具,但從來沒有想到處理掉它……
“這么難看還要它干嗎?!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你這么大人將就這樣一個小桌子,早晚得駝背!”“你怎么就是不肯扔掉這破玩意兒,難道它是件寶?”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里包含著任何知己都難以理解、難以體會到的一種,一種……一種什么呢?我無法想起,究竟什么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摞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面……
桌面上凈是小癟坑,還滿是劃痕,橫豎歪斜,有的深,有的淺。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硬劃上去的?痕跡斑駁的桌面,有如一塊風(fēng)化得相當(dāng)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但我從中細(xì)心查辨,也能認(rèn)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里邊包含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聯(lián)想起與此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xué),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xué)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茬,連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混淆了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兇,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diào)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么,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手疼倒沒什么,但當(dāng)眾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么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么“仇”似的。這幾個字相當(dāng)威風(fēng)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
在表的滴答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么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污跡,我?guī)е环N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后再也遇不到的那個瘦弱的女同學(xué)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真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里干凈了一些。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面的整體感,我畫得那么別扭,真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道:“真該死,這破桌子!”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面卻意外的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為伴,好像我不拋掉它,它就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
我過去的生活的一切,無論是快樂和幸福的,還是憂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也會無聲地提醒我。它就擺在我窗前。從窗子透進的光籠罩著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樹的樹冠。這樹冠搖曳婆娑的影子總是和陽光一起投照在我這小小的桌面上。
每當(dāng)這樹冠的枝影間滿是小小的黑點點時,那是春天;黑點點兒則是大槐樹初發(fā)的芽豆豆。這期間,偶爾還有一種俗名叫做“綠葉兒”的候鳥,在枝間伶俐蹦跳的影子出現(xiàn)在桌面上。夏天來了,樹影日濃,漸漸變成一塊蔭涼,密密實實地遮蓋住我的小桌。等到這塊厚厚的蔭涼破碎了,透現(xiàn)出一些晃動著的陽光的斑點兒時,秋風(fēng)還會把一兩片變黃的葉子吹進窗;像幾只金色的小船,落在我這如同無風(fēng)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隨后該關(guān)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氣。那片葉無存、光禿禿、只剩下枝椏的樹影,便像一張朦朧模糊的大網(wǎng),把我的小桌罩住……我終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來的屋頂把它壓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給他保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為我獻(xiàn)出了一切哪!等我從廢墟中把它找出來,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條和木塊了。我請來一位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復(fù)原。木匠師傅瞅著它,抽著煙,最后搖了搖頭。并且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眼,顯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圖——又不是復(fù)原一件碎損的稀世古物。它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沒了。
我因此感到隱隱的憂傷。不由得想起幾句話,卻想不起是誰說的了:“啊,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過去的,也叫人割舍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漸漸能化為深沉的詩。”
馮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