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總是撩人。
山坡上,金盞花托起橙黃的盞兒,向入夏的清風發(fā)出溫柔的邀請,月季的枝頭揚起了一張張紅撲撲的小臉,欣喜地打量著綠意欲滴的塵世,性急的石榴花匆忙地擠到翠綠枝葉的前頭,踮腳側(cè)目,然后引頸吹起火紅的喇叭,召喚身邊的花草,盡情吐露出馥郁的芳華。素顏的雛菊靦腆地舉起清純的纖手,玫瑰濃艷出鏡,未及輕啟朱唇,便芳香撲鼻,紫羅蘭欲言又止,滿天星碎語連連。金銀花裹緊修長的身材,攀附于樹干之上,仿佛擁擠的跑道上停放著許多只正欲起飛的蜻蜓。
熏風入懷,好一派初夏新景致。
與這些百媚千嬌的夏花一同綻放的,還有六瓣平鋪,更有重臺素潔的梔子花。
宛若著素娟的未嫁處子,梔子花站在翠意橫流的碧枝之上,你看著我,我望著你,眼眸里寫滿羞澀與靦腆,衣褶里盛滿濃得化不開的芳菲。還未踏進庭院,我就被暗中襲來的一股股清香絆倒過好幾回。淡雅的芳香堵在面前攔著你,你一抬腳,它就柔柔綿綿地墊在你的腳底板下,你一落腳,就像踩在松軟的棉花之上,身子搖擺著險些跌倒,你一轉(zhuǎn)身,它又死死抱住你的腿,讓你邁不開步。
六瓣素白綢緞樣的花瓣圍成圈,一層層裹下去,簇擁著粉白的花蕊,恰如一首對仗工整的律詩;ū,四枚棱角分明的萼片不知疲乏地挺舉著乳白的花朵,與滿枝的綠葉一同呵護著似雪的純貞。
一蓬蓬青綠枝頭,星星般點綴著如緞的綢花,像是點點云朵浮身于枝頭竊竊私語,最是那倒卵形的對生葉片,葉脈清晰,綠得發(fā)亮,摸上去柔柔的、厚厚的,仿佛秋床上壓著的錦被。三兩只彩蝶晃動著薄如輕紗的羽翼,陽光下泛著炫目的光彩,趁人不備,便亮翅停在嫩黃的花蕊中,大口吮吸著甜蜜的芳香。辛勤勞作的彩蝶還未來得及擦一把汗、抹一下唇,就與另一朵花兒搭上了眼。
此刻,庭院里桃果青澀、杏眼橙黃,我忍不住頻頻按下快門,而梔子樹寵辱不驚,只顧一門心思地掬起一捧捧清香,向著天地間輕輕揮灑。
置身于農(nóng)家院落,惹了一身梔子花香的我,真切感受到,還是這絲絲縷縷的淡雅清香,最能熨帖人的心房。
在皖中鄉(xiāng)村,梔子花是庭院里的嬌客。記憶中,老家的那株梔子樹長在后院的水池邊,款款而來的春風總是率先踱亮一枚枚熬過嚴冬的葉片,新生的嫩葉由鵝黃漸變?yōu)榇渚G,爾后墨綠如洗。布谷聲聲里,最先感知脈動的枝柯間,紛紛鼓脹起一枚枚細長的花苞。夜露曉風中,緊抱的花瓣開始舒展手腳,推開摁住自己的青色花萼,羞答答地伸開數(shù)片白亮的花瓣,半是欣喜半是羞澀,像鄰家調(diào)皮的小孩探頭向外好奇地張望。不知不覺中,不再掩面的一片片花瓣,恰如苗條少女亭亭玉立于花蕊身旁,舞動著云朵般素潔的裙擺。馥郁的芳菲在空氣中彌漫,擠進門縫,涌入心坎,農(nóng)事的忙碌疲憊竟在花香中消弭,身心愉悅得就像翻飛的鳥兒,輕盈而激動,浪漫而抒情。
莊子里,數(shù)我家的那株梔子樹最大,左鄰右舍常來觀綠賞花。娘隨手壓下幾根側(cè)枝,待上十天半月,入土的莖上滋生了縷縷素白的軟須,娘便伸剪在距主根不遠處切斷枝條,然后將新育的花苗送給鄰家。來年夏日,村里又會多幾戶飄香的院落。
夕陽掛山,晚霞翻過樹梢溜進庭院之時,梔子樹邊總少不了愛花的孩童。晨間新開的花兒大多被素手請了去,余下的花苞倒很悠閑,不慌不忙地立于枝頭,看晚歸的鳥兒從瓦楞上飛過,看灰色的炊煙從青瓦上邁步動身。等不及花開的孩童支開青葉,但見枝頭偶有露出白邊的蓓蕾,小手便急切地伸過去,就這樣,一朵朵花苞,過早地別離了枝頭;氐郊抑,從灶洞里取些草灰,放入青花瓷碗里,澆水浸濕,再將花苞插入其間,端放于案桌之上。夜已深,人和村莊都沉沉地睡去,唯有斜倚在青花瓷碗里的花苞們,分分秒秒都在從青色中使勁地往外鉆,都在將蓄于心間的芬芳,一點點打開,都在盼晨曦微露時,送給新一天一份驚喜。
那是多么浪漫而又富詩意的清早啊,蔥翠的鳥鳴推開窗欞,梔子花粲然綻放,還未拉開門閂,便擁一屋溫馨,心田上更是清香氤氳,縱是陶淵明,也會諳羨那份恬靜那份悠然。
誰說鄉(xiāng)人只懂農(nóng)時和農(nóng)事,細瞧去,房前屋后,既有桃李梨杏,又有葵花扁豆;池邊坡上,既有柳條梳風,又有芍藥薔薇;田間地頭,既有金黃油菜,又有青菜蘿卜。春來之時,灼灼桃花曾攻陷過他們的目光;夏耘之際,皓月之下他們也曾泛舟遍數(shù)星斗;秋收之時,金黃稻浪也曾在他們的心田酣暢翻滾過;冬藏之際,暗香浮動中也曾留下他們踏雪尋梅的足跡。
就像這開得似錦如緞的梔子,雪亮地開,敞亮地香,伴著農(nóng)時一路前往,陪著歲月一同趕路,雖然梔子的花期并不長,但只要綻放,就要執(zhí)著地播撒芬芳。
安徽肥西 凌澤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