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一只疲于奔命的喪家犬。它牽著我前行,跌跌還撞撞,櫛風(fēng)又沐雨。常常,左顧右盼似都成了一種奢望,總是身不由己,總是難辨蹊徑。待夜闌更深,待凝思回望,故園的點點滴滴,生活的枝枝葉葉,盡皆化作眉尖心上無可把握的隱痛與無可奈何的掙扎。
從來都是這樣吧——抵達,然后,遠離。漸行漸遠漸別離。悄無聲息,難言詩意。就像一片葉的榮與枯,一朵花的綻放與萎落,抑或,一群鴻雁的南行與北歸,一段愁緒的平添與消弭。我,之于故鄉(xiāng),也是如此呵。低矮的茅草屋里出生,貧瘠的黃土地上成長,然后,抬腳向遠方。
走,無法稍作停留。從淮北到江南,從童稚年少到日趨知命,從叛逆地負氣遠走到赧然地悔愧還鄉(xiāng),一切,早已改變了模樣,不再似舊時,無論是故園的一草一木,還是我的容顏與衣裝。那一灣叫“芡河”的靜靜流水,那芡河畔被呼作“劉咀”的小村,那村頭池塘里亭亭映日的荷花,那荷瓣上悠然棲息的紅蜻蜓……都遠遠地離我而去了,緊隨著逝水流光,去了。
在從容的時光面前,我這個若萍隨風(fēng)的游子難免洋相百出,惟余倉皇?晌业挠洃浝,故鄉(xiāng)的身影卻又是如此地清晰,比煙云悠遠的國畫山水更加色彩明麗,比制作精美的三維動畫更加耀目暖心!我分明看見,藍天麗日下,那彎彎的小河清清的碧水中濺起了純真晶瑩的歡笑;我分明聽見,那趕著羊群捧著連環(huán)畫的少年嘴角響起了快樂的口哨……
我知道,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自己是微笑著的。沒有依戀,沒有不舍。少年的我,因努力得以遠赴他鄉(xiāng)繼續(xù)學(xué)業(yè),又因此得以暫時逃離母親繁瑣的嘮叨和父親嚴厲的目光而微笑,而欣慰十足——曾經(jīng)驕傲的少年只是把近于不屑的背影留給了那個生他養(yǎng)他卻又單調(diào)落后的故鄉(xiāng)。這一別,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故鄉(xiāng)變了,滄海變桑田,舊貌換新顏,我的父母我的鄉(xiāng)親,雙腳踏上了幸福路,越走路越寬;我也變了,青澀變成熟,幽默易輕狂,我的事業(yè)我的小家,穩(wěn)步前行攜手并進,安然無掛礙……
我也知道,回不去了!幾回回夢里回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身影卻是那般支離破碎,像被賭氣的孩子瘋狂撕扯后的一頁頁圖畫,在歲月的風(fēng)中兀自翻飛、飄移,最后,重重地砸落于我的心房。午夜夢醒,我常常問自己,你的臉上還有微笑嗎——當(dāng)年的,有著逃離快感的、勝利的、隱秘的微笑?我常常操著一口混雜著江南方言的別扭的鄉(xiāng)音和妻兒笑談,與同事閑侃;我常常又以鄉(xiāng)音濃重的普通話向陌生的路人打探問詢,跟菜場的小販討價還價……在妻兒與同事的歡笑聲中,在路人與小販乜斜地注視下,我竟隱隱聽到源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絲絲嘆息,挾著失落,裹著惆悵……
納蘭詩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定然回得去吧。盡管,鄉(xiāng)關(guān)千里,幾重山來幾道灣。但,山可越,水可渡,空間的距離又如何阻斷得了似箭歸心?只是啊,只是無論怎樣發(fā)達的交通也無法挽留住片刻的時光啊!它馬不停蹄地沖在我的前面,沖在故鄉(xiāng)的前面——說什么“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道什么“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嘆什么“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我的故鄉(xiāng),只是記憶中那一望無際的淮北平原;我原本侉侉的腔調(diào),早已浸染了江南的軟糯綿柔;我的爽朗我的憨直里卻潛藏著絲縷的不安和無奈……回?又如何回得去?我與故鄉(xiāng),何曾有過片言只語的約定?除了回憶,我兩手空空,心無所依。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最解吾心柳三變也。噢,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呵!
蕪湖 劉敬